有这么一所大学,它于颠沛流离中诞生,在日军轰炸间隙上课,其中七分之一的学子选择参军抗战。
它承担着重大的救国使命。在艰苦卓绝的8年中,为国家培养出了大量高端人才,甚至有诺奖得主。
它代表了当时国内学术的最高水平,同时把爱国、民主、科学的种子深植在云南这片红土地上。
它,就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为保存中华民族教育精华免遭毁灭,华北及沿海许多大城市的高等学校纷纷内迁。1938年4月,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迁至昆明,改称西南联大。
直至1946年7月31日停止办学,西南联大共存在8年零11个月。
“内树学术自由,外筑民主堡垒”,西南联大保住了国家文化命脉,创造了中国教育史和革命史上的奇迹。
文人长征
1937年11月1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在长沙组建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开学,这一天也成为西南联大校庆日。战火迅速蔓延,长沙连遭日机轰炸,1938年2月,长沙临时大学分3路西迁昆明。
从长沙到昆明,当时有3条路线:
大多数教师、家眷及部分女同学从长沙乘火车到香港,然后由香港渡海到越南海防,乘火车入滇;
经济条件较好的男同学和少数女同学,由长沙乘火车到广西桂林,再由桂林乘汽车途经柳州、南宁、镇南关进入越南,转乘火车入滇——这一路人数最多;
而最艰苦的一路,便是由湖南出发,徒步行走到昆明的“湘黔滇旅行团”了。旅行团由267名家庭贫困的男同学和11位中青年教师组成,配有4名军事教官及队医等。他们跨越湘、黔、滇三省,翻过雪峰山、武陵山、苗岭、乌蒙山等崇山峻岭,步行3600里,历时68天。
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沿途烧柴做饭
文人长征,旷古未有。虽名“旅行团”,但绝无旅行之悠闲。史载,“湘黔滇旅行团”出发之前,每人发给军装一套,绑腿、草鞋各一双,油布伞一把,限带行李8公斤——主要是路上必需的生活用品。这批读书人脚踏草鞋,行进在泥泞的湘北大地。头几天还有人打伞,可细雨似乎永无停止地下着,为了行走方便,大家将油布伞往背后一搁,不撑了。棉衣湿透了,到宿营地拢一堆火烘干,第二天再穿。
参加过这次“旅行”的人回忆说:在路上时间长了之后,队伍越拉越长,首尾相距竟有十多公里。为了照顾那些掉了队的人,负责后勤的人一般每天下午5点以后就开始找地方宿营,饭做好后,把所有的碗集中起来,以每人盛一碗为限,先到者先吃。晚上9点以后,各队队长清点饭碗,只要碗都空了,就说明人员全部齐了。
闻一多
时年40岁的闻一多当时是带队教师,一路历尽艰辛,但他仍然意气风发,沿途画了50多幅写生画。他还蓄须明志,表示不驱逐倭寇决不剃去胡须。杨震声教授听说闻一多要参加步行,曾打趣说:“闻一多要参加旅行团,须带一副棺材同行。”闻一多到昆明后,见到杨震声,也风趣地说:“如果我带着棺材走的话,现在可以送给你了。”
西迁的,远不仅仅是西南联大。据统计,抗战期间,中国106所高校进行了300余次搬迁,迁校3次以上的有19所,8所高校迁校达4次。浙江大学从1937年到1940年前后内迁4次,历程2600余公里,先从杭州迁至浙江建德,后迁到江西吉安与泰和,再迁广西宜山,终迁贵州遵义、永兴。
迁校同时,浙大还协助浙江图书馆运输文澜阁的四库全书到贵州,保存了这一文化宝藏。浙大四迁,师生饱经磨炼,爬煤车、挤木船,饥寒交迫,然而坚韧不拔。船行不畅,男生就跳下来拉纤;安步当车,师生们趁机开展社会调查……
除了昆明,当时中国高校的西迁目的地还有重庆、西安、成都和川南的宜宾李庄(梁思成就是在这里完成了《中国建筑史》),还有湘中南的安化蓝田,钱钟书先生的名著《围城》中,赵辛楣方鸿渐孙柔嘉一行人从上海出发,千辛万苦到达的湖南三闾大学,即位于蓝田镇。
今天回首抗战岁月,中国的大地上,由东向西,真是一场史诗般波澜壮阔的大迁徙,从海边走向大山,从华北、江南,奔赴偏远的西南,这其中有无数读书人高昂着头颅、挺直着腰板在行走。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文化大转移?世界上有哪个民族遭受过这等苦难?世界上又哪有过这么一群读书人,把大学当作捍卫国家荣誉与民族精神的第二战场?
李政道
当年,有一个16岁的瘦弱少年,逃出上海,一路向西,浙江、江西、广东、广西、贵州……他途中得了疟疾,又患了痢疾,身上长满疥疮,活像一个流浪的乞丐。无药可服,差点丧命。这是一条饥寒交迫的长路,翻不尽的高山大川,攀不完的悬崖峭壁。他一直咬牙在朝西走。在路上,他曾给茶馆做过清扫工,敌机轰炸时,老板都逃到防空洞去了,他却在机枪扫射下坚持收拾,因为老板答应他可以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一路上,他把衣服丢得精光,但书却一本未丢,反而一次比一次多。
他的名字,叫李政道。
这就是苦难的磨砺。
西南联大
西南联大
1938年4月,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成立。这是一所只存在了8年多时间的大学,却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80多年过去了,提起“西南联大”,国人依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这群中国的读书人无畏日寇猖狂,不惧环境恶劣,以浩然正气,护中国文脉。
在那个时期,办学条件非常艰苦。西南联大的校舍很分散,有借用昆明原有的学校、房舍、祠堂,也有自建的新校舍,条件确实说不上好。
汪曾祺读的是中文系,住在新校舍。学生宿舍在新校舍的西边,土墙草顶,汪曾祺说:“土墙上开了几个方洞,方洞上竖了几根不去皮的树棍,便是窗户。挨着土墙排了一列双人木床,一边十张,一间宿舍可住四十人,桌椅是没有的。两个装肥皂的大箱子,既是书桌,也是衣柜。”
教学区也同样简陋。教室是土墙、涂上绿漆的铁皮屋顶,汪曾祺说:“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里面放了一些一边有一块平板,可以在上面记笔记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这种椅子的好处是不固定,可以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任意搬来搬去。
吴宓
吴宓先生讲《红楼梦》,一看下面有女生还站着,就放下手杖,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于是一些男同学就也赶紧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到宝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吴先生才开始讲。
西南联大经济系教授陈岱孙,素以上课“准时”著称,往往是讲完最后一句话,下课铃声响了。但是在西南联大,环境简陋,一旦下雨,他讲课的节奏就会被打乱。昆明的骤雨打在教室的铁皮屋顶上,声若雷鸣,哪怕教授一次次提高音量,学生们仍然听不见,老师不得不终止讲课。
陈岱孙
简陋还有另外一个“副产品”,任继愈在《我钦敬的陈岱孙先生》一文中回忆道:“陈先生讲课认真,以身作则,给同学作出榜样,同学们听课从未敢迟到。个别同学去迟了,不好意思进教室门,就站在教室窗外听讲。好在西南联大的新建校舍有门窗而无玻璃……站在靠近讲台的一端听讲,比坐在后排还听得清楚,只是没有扶手椅,记笔记不方便。”
铁皮屋顶后来也没了:经济越来越困难,西南联大只得把以前的铁皮房顶卖掉来维持运转,全部改造成了稻草屋顶。一下雨,教室漏得厉害,学生们只好打着伞上课。
但能打着伞上课也还算不错了,日寇飞机频频前来轰炸,师生们只能躲到乡间,这是何等之悲愤:虽然偏处西南一隅,仍然避不过侵略者的炮火。
日军轰炸联大校舍,造成部分教室、宿舍被毁
但敌人再猖狂,又能怎样?即使在躲突袭的间隙,师生们仍在上课,电影《无问西东》中有这样的镜头:在昆明乡间的山沟里,浑身泥泞的师生,仍然能够从容地上课,地质学、哲学、文学……当敌机轰鸣而过时,陈楚生饰演的吴岭澜,在大声为学生朗诵泰戈尔的诗歌。
但凡知道一点中国历史的,看到这个镜头,怎不难抑热泪?这样的中国人,岂是能够被打倒的!
今天回想起来,当年云集在昆明的那一代读书人,确实践行了先贤孟子所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们原本是大城市名牌大学的著名教授,生活优渥,身份尊贵,住华屋,有听差,来到昆明,居然会遇到“饥饿”这个难题。
联大师生生活之艰难贫困是难以想象的,大多数学生家在沦陷区,经济来源断绝,只能靠政府发放贷金,而当时中国物价飞涨,不仅学生的贷金不足以糊口,教授们的工资也无法养活家人。
朱自清
当年,在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里,朱自清饿得无法入睡,一人孤独坐着。他的日记中,常有“胃病发作”“胃痛,抽搐”“每日呕水”等文字。1941年3月8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本来诸事顺遂的,然而因为饥饿影响了效率。过去从来没有感到饿过,并常夸耀不知饥饿为何物。但是现在一到十二点腿也软了,手也颤了,眼睛发花,吃一点东西就行。这恐怕是吃两顿饭的原因。也是过多地使用储存的精力的缘故。”
吴大猷
物理系教授吴大猷的家,遭到日机轰炸,最让他心疼的是缸里的面粉掺进了很多碎玻璃和泥沙,只能用水冲洗,做成面筋。为了给妻子补充营养,他常常去菜市场捡些牛骨头,回家熬汤。在最窘困的时候,他甚至养了两头小猪,计划到年底卖掉换些钱……
教授夫人们也早就告别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为补贴家用绞尽脑汁,校长梅贻琦的夫人韩咏华做糕点——上海式的米粉碗糕,取名“定胜糕”,做好后挎着篮子,步行45分钟到“冠生园”寄卖,由于路走得多,鞋袜又不合脚,把脚磨破,感染了,小腿全肿起来……
宗璞
著名作家宗璞是哲学家冯友兰的女儿,抗战时期随父亲赴昆明,就读西南联大附属中学。她写的《野葫芦引》的多卷长篇系列,细腻描述了当年西南联大的生活。第二部《东藏记》,取名“东躲西藏”之意,还原了当年在空袭之下西南联大师生清苦而又丰富的生活,比如在一次空袭中,物理学教授庄卣辰被炸弹掀起的泥土埋住了,还始终紧紧抱着实验仪器。
书中有这么一个细节:几个从北平随父母来昆明的少年,得到了一次吃西餐的机会,孟嵋(原型其实是宗璞本人)“把面包切成小块,仔细抹上黄油,一小口一小口吃”,请客的仉欣雷说:“照说,人都受环境影响,可你们无论环境怎样坏,总有一种清气,或说有一种清贵之气,很奇怪。”玮玮(澹台玮)沉思地说:“虽然吃的是‘八宝饭’,我们却处在一个拥有丰富精神世界的集体中,那力量是很大的。”
西南联大教授合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孙、林徽因、金岳霖、吴有训
这个“丰富精神世界”,是西南联大独有的气质。纵然国破家亡,但始终有一群人,在守护着中国的文脉,这支文脉不断,中国就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