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文/梅尔塞·罗多雷达
昨晚,睡前,她注意到冬日将尽。“已经冷得够了。”她想,在被子里舒展了一下身体。冬夜的声响听起来更干净,仿佛来自一个更加清明的世界,并因此恢复了她原有的纯洁。时钟的滴嗒声,白天不知不觉,现在则充盈着整个房间,像是怦怦的心跳,让她幻想起一座巨人国才有的时钟。石砖路上的脚步声,在她听来,就像是某个杀人犯或者逃出医院的疯子,让她心惊肉跳。蛀虫的噬咬声,似乎预示着什么危险即将来临:或许是某个已故的朋友,借着这不依不饶的声响,执意不肯令她入睡。不,她不害怕,却又有些惊惶地贴近了马,紧挨着他蜷起身体。她感到有了依靠,心中一片宽释。
月亮,混合着街上电弧灯的光,照进屋子,射向床腿。一股新鲜空气,满含着夜的味道,不时地吹到她的脸上。她享受着空气的抚弄,联想起春日的清爽。重放的花朵,蓝色的天空,悠长的粉霞,和煦的日光,明丽的衣裳。火车驶过,乘客眼中全都闪烁着对假日的憧憬。和煦的天气会带来一切,然后再由一阵秋天的疾风骤雨全部带走。
夜已深,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为冬日将尽感到快乐。她抬起胳膊,摇了摇手:一阵金属的叮当让她莞尔。她惬意地舒展了下身体。手链闪映着月亮和电弧灯的光。从那天下午开始便是属于她的了。她看着手链在皮肤上闪亮,好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再次将手链摇得叮叮响。她想要三条同样的,可以总带在一起。
“你不睡吗?”
“我这就睡。”
如果他了解她的爱有多深!因为一切,因为他的好,因为他懂得如何温柔地拥抱,好像怕把人挤坏了似的。她知道他的目光中蕴含着多少爱。爱情不只在他眼中,更在他心里。他为了她而活着,正像她小时候曾为一只猫而活着,总是提心掉胆,一想到猫会受罪就担心难过。她忧心忡忡地去找妈妈,眼中闪烁着悲哀:“它喝奶了,可还会饿的。它脖子上起了一团绒球,会被憋死的。它和窗帘穗儿打架,但一听到脚步声就会停下来或者装作没事。它很害怕,心跳得很快......”
她想吻他,想不让他睡觉,想让他哝哝低语,直到和自己一样被亲吻的欲望所占据。可夜色已深,空气香甜,手链熠熠生辉。慢慢地,她失去了知觉,睡着了。
然而,此时,早上,她却感到自己十分不幸。从浴室传来了水声,龙头应该被拧到了最大;又传来清晰的吧嗒一响,那是他把剃须刀放在玻璃台上;接着是香水瓶的响动。每种声音都能准确地传达他的一举一动。
她别扭地趴在床上,两肘撑床,双手托腮,在一张旅游地图上点数巴黎的街区:一个,两个,三个......水声令她走了神,忘了数目。一共才数出十九个。错在哪儿了呢?是从圣路易斯岛开始,然后绕着它数的。四个,五个,六个......柔和的色彩平息着她的愤懑。蓝色,粉色,紫红色的街区和公园绿色的色块让她联想起黄叶凋零时的暮夏。然而房间中水声不断。以往,这水声似乎蕴藏着她幸福的夏日回忆——湍急的河流,低飞的鸟儿倒映水中,白色的河湾,水草,沙滩——可是今天却令她满心忧愁。
当然,这只是瞎担心——说“担心”是为了避开某个更为生动的字眼儿以及绵绵不绝的愁恨——由于那个字眼儿,由于一个没有吻的早上。她多么喜欢晨起时的亲吻啊!........犹如梦一般的滋味,消散的睡意似乎沿着他的嘴唇去而复返,传到她的双眼,令她们再次闭起,想要重新入睡。那些嬉戏之中的吻比任何事物都珍贵。一、二、三、四、五......圣路易斯岛、夏特莱、蒙蒂翁路......十七、十八......
现在,该沐浴了。仿佛在见他在初降的雨幕中,闭着眼睛,正伸手摸索通常搁在浴缸旁边的毛巾。他拿到毛巾,便一直擎着胳膊,以免弄湿,然后等上五分钟。怪癖。还有(另一个怪癖)一边浸泡一边吃糖,身体泡在水里,嘴里含着甜味儿。
完了。爱情总要结束,而且结束得如此波澜不惊。她越是想象他洗澡时的安闲,就越感到怨愤。她要离开他。她能想见自己开始打点行装。她把所有细节都想像得如此真实活现,以至指尖能感受到丝衣的柔顺。衣服叠好,再苦苦地往一只箱子里塞,而箱子太小,装不下所有的东西。没错,出走!她似乎已经身在门口。清晨,迈过门槛,离开家门,几乎踮着脚,静悄悄地走下楼梯。
但是他会听到。他会惊醒过来,不是由于轻微的脚步声,而是由于一种莫名的寂寞。他会发疯似的追下楼,直跑到一层,将她拉住。两人之间寥寥数语,此时无声更胜言辞。
“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低声道。
“你说什么?”他呆呆地问。
她抛得下这温柔吗?他伤心欲绝地看着她:一句句话语,一条条巴黎的街道,一个个几乎尚未动情时的日暮……如今,都已不再重要。她看着地图。在每一座重要的建筑前,他说过“我爱你”;过马路的时候,他说过“我爱你”;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他说过“我爱你”;在杜伊勒里花园的每棵树下,他说过“我爱你”。他常把“我爱你”写在一张纸条上,揉作一团儿,趁她最不经意的时候,塞进她的手中。他把“我爱你”写在撕开的火柴盒上,写在公交车蒙雾的窗玻璃上。他总是带着无限的欢愉对她说“我爱你”,似乎只要能够说出“我爱你”,便已别无所求。她把眼光停留在岛屿的远端——天空和海水是蓝色的,地平线和河流是嫩蓝的——他也曾说过“我爱你”。她眼中现出协和广场上那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沥青路反着光,每道光都在路面上生成一条闪烁的溪流。倘若从露台上俯视街道,可见一把雨伞经过,每条伞骨的末端都缀着一颗水珠儿,而在那把小伞的四周——巴黎:屋顶、烟囱、云朵、幽深的街巷、水上的桥梁。雨天把那些平日里带孩子去公园做针织的妇人们关在了家里,只留下相爱的恋人,还有公园里的玫瑰花和马蹄莲。雨天将他们留在伞底,怀着对爱情深深的眷恋,彼此相谓“爱你”。
两人仍然站在一楼的楼梯间,她会说:“你何苦留我,既然我们已不再相爱?”她会用“我们”,尽管不是事实,却是为了让他以为自己心意已决,已经无法挽回。路上会下着雨,不是恋人的雨,而是历经坎坷,心碎之人的冷雨,是带来泥泞和寒冷的雨,是令穷人们叹气的浊雨,它会糟蹋衣服和鞋子,让上学路上踩湿双脚的孩子生病。她木然地登上火车,肮脏的车窗上划着数千条细细的水道。车轮轰隆,汽笛嘶鸣。这便是结局。
她会重新开始生活,应当毅然决然、了无牵挂地从头再来。对自己说:“我的生活从今天起,在我身后一无所有。”她的姐姐会怎样接待她?还有她的姐夫?
她会碰到“果戈理”:又肥又笨,一身白毛,脏兮兮的;眼睛无神,带着红点儿。姐夫给它取名字的时候,正醉心于俄国文学,这一热情后来被填字游戏取而代之。他在一只小篮子里发现了瑟缩一团的果戈理,心肠一软,便把它塞进了福特车,直到回家以后才发现它是条瞎狗。玛尔塔大发牢骚。一条瞎狗有什么用?可是把它丢在那儿又怪惹人怜的……果戈理走得很慢,垂着脑袋,总是被家具绊倒。当它躺在某个房间的角落或者当中,要是有人走近,它会抬起头,似乎在望天。它被收留了。但是看到它让人窝心。
“你好啊,黛莱莎,”姐姐看到自己就会这样说,“从来不打个招呼。柏德罗,黛莱莎来了,搁下你的填字游戏,过来……”一切都会喜气洋洋。然而她会感到无边的落寞:地处乡郊的住宅,遮雨篷上连玻璃也没有——不是碎了,而是从来就没装过——让她觉得惨淡。墙上满是柏德罗在无聊时画的画儿,一些稀奇古怪,令人头晕眼花、观之欲呕的画儿。
“真是个惊喜,姨妹!”二十年的文牍生涯并未磨尽他灵活的谈吐和新鲜的笑容,但他的眼神却透出悲哀和焦虑:那是欲呼无声的溺水之人的眼神。
她的眼睛湿润了,地图上浅淡的色彩已变得模糊不清。
浴室里现在寂无声息。他大概在扎领带,梳头发,马上就要出来了。她匆匆地想道:“如果能让时光回转,回到过去,如果能回到去年那幢海滨小屋。天空、海水、棕榈树、映在阳台玻璃上的如火的朝阳、盛开的茉莉花。白云、海浪、猛然将窗户吹闭的风……”一切都被她印在心上。
一声啜泣和叹息让床徒然一震。她绝望地哭了出来,眼泪流成了河。她越想克制,就越心痛。“黛莱莎,你怎么了?”他来到她身边,惊惶失措。啊,要止住哭,要克制自己……可是听到他的声音,她眼里又迸出了新泪。他坐到床上,紧挨着她,一手揽住她的肩,去吻她的头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头一片茫然。又重新得到他了,有他在身旁,有印在地图上的全部回忆,还有,还有……就算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他身上的水汽是那伞外的雨,落在平静而涨满的河面上,雨滴在树叶尖儿上显出七彩,被玫瑰藏进了花瓣。玫瑰不会将那些神秘的七彩雨滴饮下,而是保存起来,就像她,精心珍藏着两人的吻。
能告诉他实话么?现在他已回到自己身边,忧愁的面庞侧对着自己,如此一心一意。她花了半小时编织的悲剧于是冰消雪释。“你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他温柔地将她的头发掠向一边,亲吻着她。她感到一阵极大的安慰,说不出话。他把地图扔到地上,将她抱起,像抱一个小姑娘。他对我是真心的,她想,而且他永远猜不到我的胡思乱想。他们共同度过了多少时光!天地间形如一人。
至于那个愤愤不平的姑娘——又要急着偷偷地下楼,又要去赶火车——已经消失了,就像巫婆似的,被一阵烟雾带走了。她顺着一道想象的烟囱飘去,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现在蜷在床上的姑娘,无怨无争,行止优柔。她深居简出,被柔情构筑的围墙和屋顶牢牢禁锢而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