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4日，法国国家管弦乐团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下举行了一场没有现场听众的国庆音乐会。韩国女指挥家金恩善选的开场曲是法国著名作曲家柏辽兹的《拉科齐进行曲》。这让我想起他那首被音乐史家们称为“标题交响乐”开山之作的《幻想交响曲》。

1803年12月11日，赫克托·柏辽兹出生地法国一个叫伊泽尔的山区小镇，父亲是一位医生，家境殷实。父亲路易也喜欢音乐，但却希望柏辽兹能子承父业。有一天，父亲送给他一支长笛和一把吉他，这直接点燃了柏辽兹的音乐梦想。13岁那年，柏辽兹写出了他的第一首音乐：长笛和弦乐五重奏。17岁那年，他遵循父亲的愿望来到巴黎考入医学院。繁重的课程把他的音乐世界挤压得几无空间，尤其是解剖课上那血淋淋的尸体让他胆颤心惊。知道柏辽兹喜欢音乐的解剖学教授对他说：“音乐家更热衷于数学，不太喜欢解剖，但医学也是一门艺术。”柏辽兹当即应道：“我充其量只能给人数已多得惊人的庸医队伍再增加一名庸医而已。”他对音乐的梦想从未消失。

1824年，21岁的柏辽兹拿到医学学士学位，从医学院毕业。本可以立即持牌行医的他却拒绝了父亲的安排，执意要作一位音乐家。这激怒了父亲，立即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没有收入的柏辽兹此时一面靠教学生弹吉他和写音乐评论的收入维持生活，一面创作。1826年柏辽兹以23岁“高龄”终于考入巴黎音乐学院，开始接受正规音乐训练。一年之后，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幻想交响曲》萌芽了。1827年9月11日柏辽兹在观看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时一眼就迷上了饰演剧中奥菲丽娅的英国女高音格蕾特·史密森，去剧院为她捧场，给她写了无数封情书，甚至还在1828年5月专门为她筹划了一场柏辽兹个人作品音乐会。史密森对此不为所动，只给他回了一句话：“没有比这更不可能的了。”

失恋的柏辽兹只有把一腔痛苦和热情倾洒在谱纸上。恰在这时，英国作家德·昆西的《一个吸鸦片者的自白》法译本在巴黎出版，书中详尽描写了吸食鸦片后的诸多幻象。柏辽兹深受启发，给《幻想交响曲》写下提示：“一个神经衰弱并有着敏感想象力的青年音乐家由于失恋而在绝望的痛苦中呑服了鸦片烟自杀。虽因鸦片药力太弱而没有死亡，却使他进入到奇异幻想的昏睡状态之中。当时，他的感情和记忆力在病态的脑子里变成了乐思，他所爱的人也变成一个旋律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起来。这就如同是‘固定乐思’一样，他到处碰到它，到处听到它。”

后来的音乐史家有的据此断定《幻想交响曲》是柏辽兹吸食鸦片后产生的幻象之作。佐证除了柏辽兹的这段提示，还有他写给好友安倍尔·费朗的信。柏辽兹在信中向费朗描述了他在奇异幻象中毛骨悚然的事，失恋服鸦片自杀未遂，幻象中以为自己杀了恋人而被判死刑，目睹自己走上断头台被砍头。下一刻，形容可怖的魔鬼和巫师前来参加他的安息日晚会，围着他跳舞：“庆典开始，钟声响起，整个地狱的队伍卧倒在地，合唱响起死者的素歌《最后审判日》，其他两组合唱嘲弄模仿它的旋律。最终，安息日圆舞回旋。在狂暴的高潮，它与审判日之歌混合，幻象结束。”柏辽兹失恋之后呑服鸦片，然后产生幻象获得灵感，从而写出《幻想交响曲》。

但是不管怎样，《幻想交响曲》在交响乐史上的里和碑地位不可撼动。弗朗茨·李斯特称其为“天才之作”。《幻想交响曲》打破了交响曲由四个乐章构成的惯例，共五个乐章，第一乐章“梦幻与热情”，第二乐章“舞会”，第三乐章“田野景色”，第四乐章“断头台进行曲”，第五乐章“妖魔夜宴之梦”。除了上文所引的总提示之外，柏辽兹一反绝对音乐的“纯音乐”表现方式，还给每个乐章写下详尽文字提示，完全就是他写给费朗信中所描述的故事情节，从而形成用文字标题与音乐融合描述故事情节的交响乐形式。

第一乐章“梦幻与热情”，柏辽兹的文字解说是：“起初他想起了追上恋人之前的体验，那心灵的病态，难以表达的渴望、忧郁和无端的快乐；后来又想起了由他的恋人在一瞬间激起的狂热的爱情以及后来那折磨人的忧虑、疯狂的嫉妒、无限的柔情和宗教式的慰藉。”

第二乐章“舞会”。柏辽兹写道：“在豪华、喧闹的节日舞会上，他遇见了心爱的情人。”

第三乐章“田野风光”，柏辽兹的解说文字：“夏日乡村的黄昏，他听到两支牧笛呼应地吹奏，这牧笛二重奏，这景致，这随着微风吹拂飒飒树叶以及不久前他曾发现的一线希望之光等等，结合在一起慰藉他的心，使他感到异乎寻常的安宁，他的思想增添一种更为明朗的色彩。……但他又出现了，他的心一下子收缩起来，不祥的预感折磨着他——假如她欺骗的他……一个牧童又吹起那纯朴的音调，另一个却不再应和了。夕阳落去……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孤独……沉寂……”

第四乐章“断头台进行曲”的文字解说是：“他梦见自己杀死了情人，被判处死刑，在时而阴森冷酷，时而庄严辉煌的进行曲中押赴刑场，沉重的步伐夹杂着吵闹喧嚣的叫喊声。最后，情人的主题再次出现，这仿佛是爱情的最后念头，但立即又被 致使的一击所打断。”

第五乐章“妖魔夜宴之梦”的文字解说：“他发现自己堕入妖魔的宴会中，成群的幽灵、鬼怪为了埋葬他而聚集在一起。怪异的喧嚣、呻吟、狞笑、叫喊混杂一片。情人的主题又出现了，但它已失去了原先清高而羞怯的性格，变得猥亵、鄙俗、丑恶。她也来参加这阴间的狂欢了，迎接她的是欢乐的嚎叫……她参加到恶魔的狂欢行列之中……丧钟响了，《愤怒的日子》和魔怪的轮舞混合在一起。”

在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中》交响乐不再只是作曲家个人情感的表达，而是情感与故事情节的同时展现。他在提示中说到的“固定乐思”（主导动机）在曲中其实是恋人形象和他对恋人的思念，第一乐章开始时有一段很长的引子，引子过后小提琴与长笛合奏出这段“固定乐思”。这段旋律贯穿始终，在五个乐章里不断出现并发展变化。用一个主导动机作为联系整个交响曲各乐章的手段，柏辽兹是先行者。

故事还没有结束。1830年，柏辽兹写完《幻想交响曲》但没有发表也没有公演。这一年他终于获得“罗马大奖”，赴罗马深造。写完《幻想交响曲》后，柏辽兹遇到了一个叫卡米耶·莫克的姑娘。卡米耶迷上了柏辽兹，向他展开爱情攻势，并很快成功。在赴罗马之前，两人订了婚。本来已水到渠成的婚事却陡生变故。柏辽兹在罗马收到卡米耶母亲的来信，称卡米耶要解除两人的婚约，准备嫁给一个叫卡米耶·普莱耶尔的钢琴制造商。这封信如五雷轰顶让柏辽兹怒不可遏。他在自传中记录下他当时愤懑的心情：“我被自己的激情之火焚焦，因为愤怒而涕泗横流。于是我当场就决定了我该怎么办。我很清楚我的职责。我必须马上出发去巴黎，杀死两个有罪的女人（卡米耶和她的母亲）和一个无辜的男人。然后，当然了，我就义不容辞地自杀。”他迅速制定了一个暗杀计划，买来女装、裙子、女式假发、头巾，并弄到两支手枪和无数子弹，以便乔装潜入卡米耶家杀掉她以及她的母亲和丈夫，并准备好鸦片酊和士的宁，以便事成之后自我了断。准备就绪后他开始返回巴黎，可是一路上事故不断，让他很沮丧。在热那亚，他把女装落在了马车上，随后他到海边悬崖跳海自杀，结果刚一落水就被恰好经过的渔船救起。他又鼓起勇气继续向巴黎进发。在尼斯，他开始清醒过来，卡米耶不过是个孩子，她母亲也只是讨人厌而已。他彻底放弃了计划。这经历一如柏辽兹写给费朗信中那惊悚的情节，仿佛就是那幻象故事的彩排。本来是音乐史上的惊天谋杀大案还没来得及上演就夭折了。

1832年柏辽兹回到巴黎，得知史密森小姐也在巴黎，他坚信这是上帝的安排，爱情之火再次点燃。他专门为史密森安排了一次《幻想交响曲》专场演出。史密森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音乐厅，乐曲响起时，当史密森知道这是柏辽兹为她而作的交响曲时，感动万分。第二天，她向母亲和姐姐宣布她要和柏辽兹约会。1833年，柏辽兹终于抱得美人归。10月3日，他们在英国驻法国大使馆结婚。

一首交响曲不仅开创了交响曲新纪元，而且还收获爱情，其中所讲述的故事还差点成为现实，柏辽兹之外，还能有谁？

【作者简介】

雷健，媒体人，爱乐人。2019年起撰写从阅读文学原著角度来解读西方古典名曲的文章，遂成系列。